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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1.牵挂;2.惆怅;3.热热的奶茶。

1.牵挂

一大早,我们的车便在高速上向北疾驰,此行是去千里之外的大兴安岭探望病重的叔叔。三弟和弟妹开车,我方慢慢静下心来,想一些纠结不清的心事,这才发现,已经三十七年没回北山里(注:指大兴安岭)了。

三十七年前,正到处割资本主义尾巴,我们这些可以改造好的地富子女连正常的娶妻生子都成奢望,失学后,我便先一步离开家乡,杏耀注册登录网怀揣百般的梦想,去大兴安岭漫游。临行前,妈妈买来白市布,细针密线给我做了一身白警服,穿起来得体又漂亮,一个东方刚放鱼肚白的早晨,背起行囊,悄悄出发了。

一路碾转,来到尼尔基(莫力达瓦达斡尔自治旗,简称莫旗)城东侧的嫩江边,站在码头上,等着渡船从西岸慢慢划来,但见风猎衣襟,碧水悠悠,中流水急,波浪相逐,江面上泛起朵朵水花,犹如滚跳着一条条白绢。天高水净,这个世界真好!看那渡船,被长长的巨索拖拽着,神奇地向我们这些求渡者接近,接近…举目望去,江那边就是传说中的莫旗城,参差错落的楼房已经清晰可见。

哦,北山里,我来啦!

跨过江去,究竟会有哪些奇遇在等着我?

巨大的渡船终于抛锚停稳,上面立时站满了人,还有两辆汽车也开了上来。扳舵启航,渡船便慢悠悠转而向对岸移去。我站在船边,一直注视着令人目眩的江水,真清呀!船到中流,那水已不知有多深,仍能看到江底的卵石,我相信,那时自己年轻的目光也一定如此清澈。

船到对岸抛锚,我才注意到,杏耀登陆网站有一伙人和一辆大卡车等在那里,见渡船停靠,他们立刻分成左右两队,在码头两侧站好,将出口堵住,形成卡子,开始盘问检查每一位从船上走下来的人,有的放行,有的被推上那辆大卡车。正自迷惘,轮到我了。

介绍信!那位领头的问。

什么介绍信?

没有吧?装什么蒜!一看就是盲流子,去,上那边卡车!

所谓盲流,是指没有当地户籍,盲目流动人员。我就这样,背着行囊,稀里糊涂地被人推上车去。

看来他们此行收获不小,男女老少装了半卡车。

卡车终于启动,爬上高高的河岸,穿街过巷,七拐八拐,来到一个高墙相围的四合大院,铁门哐啷一声打开,卡车开进去,背后又立即落锁。我们从车上跳下来,被请进一条长廊里,一会儿一位地被叫进那个神密的房间。轮到我了,提着行囊走进去,首先看到一个表情严厉的人坐在办公桌后,旁边还站着两个助手,他扫我一眼,马上开始登记。

姓名?成份?籍贯?从哪来?到哪去?行囊打开,看看里面带着什么东西?

庆幸的是,我那个日记本没被发现,不然,说不定看到其中哪句就给我上纲上线了,那还了得?

所有的东西都被暂时没收,只剩藏在内衣里的那本日记。

我们这些人最后两手空空地被带出来,女的被带到南面那溜长房子里,男的被带进北面那栋。

一走进那个大筒子房,感觉眼前嗡的一声,飞转起无数的黑苍蝇。南北是长长的土炕通铺,上面依稀放有一些稻草,还有些用来当枕头的红砖,没有一处不显得脏兮兮,如果凑近细瞧,保不准还能看到几只肥胖的黑虱子在爬动,两面炕都坐着些老少不等的人。看守走了,我在被人指定的位置刚坐下,就听见挨门那边传来嘤嘤的哭声,原来是一个比我还小许多的男孩儿,直到此时他还没有确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屋子里的老人儿劝他:孩子,别哭了,这里是盲流收容所,只要老老实实听话,就不能吃什么大亏,如果当地的亲戚知道了,拿来介绍信,那就能离开这了…

可后来的事实证明,真的没有那么轻松,我亲眼看到,外出干活途中,一个人跑了,看守将其抓回,一顿拳打脚踢后,脖子上被挂上多半桶水,低头弯腰站在那一动不动,不一会头上的汗水便像小溪样流下来。看守们有一句口头弹: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想歪门邪道没有什么好果子!

一天外出干活回来,刚吃完饭,便听见外面有喊操声,有人扒着窗栏杆压低声音喊:都过来!快看!”我们凑过去,原来有两三个管教在给前栋房子里的女人操练,转过来转过去,一看就是在有意折腾,出她们的洋相,有个血气重的男人说:他没有姐没有妹?也没有母亲?我真想…”话是这么说,终于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

有一次我被派去前栋房子取菜,许多女人正坐在那里干活,一个少妇模样的人看看我说:哟,你是里城来的吧?人都长得这么白净…”里城,是当地人对沈阳等外省人的称呼。她接下来说家住在哪,反正是当地某个村子,告诉我将来出去了,有什么难处,可以到那去找她。当天晚上那个管教黑着脸来到我们筒子房,说:给我听好了!不论是谁,以后不准和南面那些女人搭讪,否则我饶不了你!”我听了,心里直发毛,庆幸没直接说和惩罚我。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把那本日记偷偷撕掉,扔进深深的厕所里。

这里居住条件真的恶劣到无以复加,每天饭菜一放在屋地正中,一群黑压压的苍蝇便嗡的一声飞起来,随后又扑向食物,赶都赶不开。菜是白水煮的,饭黑黢黢的,这些就不用说了。屋子的东北角是水泥抹的小便池,气味恶浊得没法咽得下食物。生病的人很多,我懂一些按摩,自愿为他们施治。在这一群人当中,我的人缘好极了,有两个比我小一两岁的男孩子还和我悄悄成了拜把兄弟,我成了他俩的大哥,秘密商议,出去后,一起到小二沟原始森林采木耳,挖人参。有一天亲属带着介绍信来接他们,临分手时,我求他们出去后给我叔叔寄封信,因为叔叔就住在本旗的诺敏江西。令我惊喜的是,他们真是信守承诺的好人,叔叔接到信后,立即赶来接我,那时距我被抓进收容所,已经半个月了。

此后的一天,他们真的找到了叔叔住的小山村,正巧碰到叔叔在那与人聊天,打听我的下落,叔叔怕我吃亏出危险,告诉他们,村子本没有我这个人,他们失望地走了。过后听叔叔说起详情,我很失落,更觉得对不住那两位兄弟。可是也多亏叔叔,那么小的三个男孩子,原始森林一进去就迷路,还有不时出没的饿狼和熊瞎子,多吓人啊!

唉,我的叔叔,你当时不仅及时救我出苦海,或许又真的救了我一命!

一路就这么牵挂着,不知叔叔现在身体到底如何?

终于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叔叔,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便舒了一口气,才知道,叔叔总把我写的书、编的报纸杂志放在案上,不管多么旧和破都不让扔,逢人便要荣耀一番。我抚摸着他的手,说尽了宽慰的话,叔叔的眼睛明显地亮起来,尽管他视物模糊,仍极尽可能的辨认我。

第二天,工作关系,我和三弟不得不离开,回到沈阳时,叔家的二弟发来,原本张嘴都困难的老人家,居然能坐起来自己拿筷子吃饭了!

感谢叔叔,重病罹身,仍然那么爱我!

2.惆怅

叔叔暂时叫我放下心来,趁叔家弟弟、妹妹们忙着做饭,决定去魂牵梦萦的白桦村(注:本名福德村,我在作品中习惯叫白桦村)看看。

那个三面环山仅东面山垭口长着一片白桦的小山村,是我的第二故乡,那里留下我太多的东西,五年最好的年华,是蒙尘还是闪光?真的说不清,女儿却总把她老爸这段经历想象得极浪漫,在她的《猫咪森林》这部长篇里,说我曾在一棵白桦树上刻下过恋人的名字。她哪里知道,即使真有,也是作一辈子的秘密珍藏,哪能逢人就随便道来?

那是我被叔叔从盲流收容所里接出不久,便跟来了,我们走乡串户地给人做木工活儿,卖手艺,每当挑着木匠工具走在山路上,便放声高歌,颇有点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感觉。

一年后,我们在白桦村落下户籍,不久又把全家接来。三十七年真的很漫长,我熟悉的北山里,那时家家户户还点着煤油灯,住的是草顶房,雪爬篱更是家家院子都有,勒勒车也偶有所见,至今还时常记起我劳作过的碾子屋和漏粉坊。这里民风异常纯朴,即使哪个陌生人走过门口,说声饿了,也会被主人让进屋里,饱饱地吃上一顿。我们全家刚搬来,送米的,送面的,送菜的,竟然络绎不绝。我写过组诗《北山里的风情》见本文附诗,是沈阳市第六届诗会获奖作品专门讲的就是这里的快乐与可爱。

最可爱的是村口那片白桦林,里面有一眼冬天不冻的温泉。特别是春天,树干愈见洁白,似敷了一层亮粉,长在上面的那些眼睛好像会说话似的,更加清晰的注视着你,仿佛在说:春天来了,还等什么呢?枝条被春风渐渐梳理成绛紫,又梳理成新绿,最后梳理成亮闪闪蜡质般的叶子,偶尔会看到大尾巴松鼠倏然跑到树上去。林地上除了卵石,这里那里,还长着些榛树丛、刺玫果或野芍药,关于这里,村里盛传着戴着红肚兜兜的人参娃娃的故事…准备高考那些日子,我常来这里看书,温习,说句没出息的话,那时假如在此邂逅我一直心仪暗恋的姑娘,或许就永远留在了北山里,至今我还常常后悔,为什么那样自卑不勇敢,非要考学出来,离堂般的白桦村?看来,女儿在她的长篇小说里,也不完全是扑风捉影…

离开白桦村的三十七年中,由于种种原因,始终没机会回来,但梦中常常来到这里,可那梦境每每都是空寥的,愈想见到的却愈什么也看不到,多少次深夜梦回,都只有枉自叹息。

带着这些纷乱的思绪,我们的车向北已翻过两道山梁,终于慢慢接近了我的白桦村,我在心里拼命向她招手呼喊,她可曾听见?山垭口赫然空空的出现在我的眼前,发现小村再无遮掩,村东的几间房屋十分抢眼地突现在那里。我的白桦林呢?难道一棵也没有了吗?游目观瞧,发现只在东北角接近溪流处,还歪着一棵,推土机翻搅起的泥土拥住了她少半截的树身。我立即从车上跳下来,跑到跟前才看清,这是一棵年轻的树,主干只有碗口粗细,树身满是创口,伤痕累累,上面的眼睛无神地看着我,仿佛在流泪,我轻轻抚摸着她,只觉喉头哽咽,又轻轻地抱抱她,吻吻她,无奈,怕等在那边的亲属着急,只好小心地去折一根细枝,轻轻地说:别怕疼,跟着我,留个纪念吧!告别这棵仅剩的白桦,心中跟着急呼:那眼温泉呢?这才发现,林地里早就被推土机搅乱了,哪里找得到!但我不死心,这里、那里地跑,亲属们耐心地等在车旁,脸上带着不解的笑…

失落与怅惘深深地主宰了我,但还是打起精神上了车,这才发现,记忆中的小村真的没了—一间草顶房也没有,一概的铁瓦蓝顶,家家当街是统一体例的仿琉璃瓦墙,木篱笆更是踪影皆无。时代在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好事,可此时此刻的我却难以接受,因为找不到过去的半点记忆了。街上偶尔碰到几个大人或孩子,他们根本不认识我,问了半天,才确认哪处是我家老房子原址,但也只唤起些是是而非的印象:住在西边的杨家呢?临街的碾子房呢?高家大院呢?队部呢?粉坊呢?一时都难于辨出原址,我真的有些泪眼模糊。沿街来来找了半天,经过细心询问,一位年岁大些的女乡亲终于想起什么,急忙就近招呼乡邻们,一时聚来好些人,我一眼认出贾家几兄弟,握手,拥抱,问候,当时,他们也难于完全体会到我的那份激动吧?

叔家那边饭该做好了,天色渐晚,餐后还要返程,不能再逗留,只好随亲属上车,恋恋的,一步三回头的,看啊看,想把白桦村更清晰些装进记忆里。

再见了,我的白桦村!此时此刻,一首诗已流出我的脑海:

记忆中的白桦树如亮亮的蜡烛点亮一段无法了却的梦那种秀颀的站立娉婷着一个预期我不知道三十七年的期待算不算漫长一次次深夜梦回黯然惆怅徒增心伤可知道我有一腔的珠泪需要一次抛泄总想说把哭声给我但你就是这样可能 永远悄无声息地敛迹

这首诗,你理解写叔叔、写白桦树、写乡情、写我心中的恋人皆可,意象本来就大于主题…后来取名《最后一棵白桦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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